天空湛藍如洗，蔥郁隨風飄搖，白云爬上幕墻，光影講述著樓內的故事。朝時，日光熹微，學子已經(jīng)打開書本，預習即將研討的案例。晝時，生機盎然，英美法的巧思、中國法的精深，一應俱全。夕時，日影綽綽，邀三兩人圍坐討論、梳理一日的收獲。夜時，樓外月明星稀，樓內燈火通明。在此或挑燈夜戰(zhàn)、或靜思沉淀，總有小成。
這里是位于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的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Peking University School of Transnational Law，英文簡稱“STL”），在這里，本科來自不同背景的學生們，以中英雙語完成美國法Juris Doctor（“J.D.”）和中國法法律碩士（“J.M.”）的學習。在這里，來自全球各地的師生在敞亮的教室中激烈辯論，不同的法律傳統(tǒng)碰撞、交匯，迸發(fā)出智識的火花。在這里，一切精彩的故事都要從15年前講起。
迎潮而上，世界首創(chuàng)
15年前，時任北京大學副校長、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院長的海聞敏銳地察覺到：隨著中國日益融入世界，無論是“走出去”還是“引進來”，國家急需一批具有國際法律知識、擁有獨立涉外工作能力和資格的應用型高級法律人才。他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設想：要在中國設立一所專門從事涉外法學教育的法學院，提供高水準、國際化的法學教育。
2007年3月，海聞飛赴紐約，與杰弗里?雷蒙（Jeffrey Lehman）會面交流。雷蒙曾任密歇根大學法學院院長，康奈爾大學第11任校長，一直致力于推動法學教育乃至整個高等教育界的國際化交流與合作。兩人一拍即合，在為期兩天的“創(chuàng)業(yè)之論”中，他們一刻不停地摸索著：全球法學教育有何實踐經(jīng)驗？J.D.項目的獨特性與創(chuàng)新性在何處？相應的教學設計應如何融入中國法學教育的整體框架中？學院落地后如何統(tǒng)籌組織？在兩位“教育創(chuàng)業(yè)者”的大膽設想下，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云程發(fā)軔，向新而行。
2007年8月，國務院學位委員會辦公室同意北京大學試點培養(yǎng)J.D.，由此啟動了中國第一個J.D.學位項目。2008年10月22日，國際法學院創(chuàng)院典禮正式舉行。這一年，在許多人保留的飛機票、特快列車或者長途巴士票據(jù)存根上，無論從哪里出發(fā)，終點站都是“深圳”。在這片改革創(chuàng)新的沃土上，一顆關于涉外法學教育的種子破土而出。
國際法學院希望培養(yǎng)一批聯(lián)通中西方的“橋梁型人才”，他們能夠以法律為橋梁，跨越國界，理解西方和中方的思維方式，然后將此融合為對法律、對社會、對人類進步的一種全新思維方式。國際法學院希望這里培養(yǎng)的學子們能夠以開放的態(tài)度、渴求與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心態(tài)，幫助來自不同國家的人們增進對彼此的理解。
創(chuàng)院院長杰弗里·雷蒙曾說：“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以一種激蕩有力的方式傳遞出改革開放的精神。國際法學院借鑒J.D.教育模式發(fā)展的成功實踐，將其作為教學的項目基礎。但國際法學院更致力于實現(xiàn)法學教育的新突破，打造一種全新的法學教育模式，以全方位地推進高等教育的國際化交流與合作。”
沒有鈴聲限制的課堂
“原告為什么要向被告提起訴訟？”
“法院做出該判決的理由是什么？”
“如果稍微改變一下事實，你覺得法官的判決結果會發(fā)生改變嗎？為什么？”
“如果你是被告的律師，你會如何反駁原告？”
“現(xiàn)在，請你轉換角色，成為原告的律師，反駁剛剛你所提出的觀點。”
……
這種基于案例的連環(huán)式“cold call”（隨機提問）發(fā)生在學生們每天經(jīng)歷的“蘇格拉底式教學法”的課堂上。國際法學院的一年級課程以全英文授課的J.D.課程為主。每一節(jié)課前，學生們需要細致地閱讀、分析幾十頁全英文的案例材料，以便上課時能夠靈活應對老師的細致提問，并與老師展開“交鋒”。案例材料中并不起眼的事實細節(jié)可能成為老師“奪命發(fā)問”的起點。一個半小時的課程，學生們往往要花費數(shù)倍的時間來準備。
采用“蘇格拉底式教學法”的課堂是師生高度互動、全員參與其中的辯論會。學生的“對手”不僅來自老師，也來自同學。學生們課上需要全神貫注、高度集中，充分調動自己的知識、經(jīng)驗來應對同學或老師的提問與質詢。稍顯緊張的課堂氛圍有時會帶來意外之喜：學生往往能急中生智，提出新穎的觀點。討論基于案例事實，因此來自理工、醫(yī)藥、文學、歷史、藝術等多元背景的同學可以充分發(fā)揮自己本科專業(yè)和過往經(jīng)歷的優(yōu)勢，對事實進行細致且深入的分析。
在這里，想法無優(yōu)劣之分，問題無高低之別，每次思考的嘗試才是被鼓勵的對象。教授的職責在于引導學生更加深入地自主、積極思考。在這里，學生通過不斷地反駁自己先前的觀點，能夠學會換位思考，逐漸理解不同觀點背后的合理性，適應“沒有正確答案”的法律世界，而不是急于下判斷。
如國際法學院的同學所說：普通法的學習過程對我來說既新鮮又陌生，這與我以前接受過的任何教育模式都不一樣。在這里，教授們使用蘇格拉底式教學法，課堂上進行隨機提問。一開始我覺得不習慣，但我很快就了解到，這是一種極有效的自我教育方式。通過準備教授的提問，你學會了自學。通過這種提問、回答、提問、回答的方法，教授們試圖培養(yǎng)你分析的能力，訓練你的思維。
國際法學院的中國法課程也嘗試借鑒和運用案例教學方法，把內容基礎課也變成了討論課，在此過程中，學生全程參與了規(guī)范的生產(chǎn)過程，而非以旁觀者的姿態(tài)被動接受知識，實為“到法律里面去學習法律”。
國際法學院沒有上下課鈴聲，同學之間的交流和討論不因為時空的變化而停止。下課后，學生們或是圍住老師，繼續(xù)探討課上沒有討論充分的想法；或是成群結伴地走出教室，沿著大樓的臺階漫步下來，交流著課上的困惑與收獲；或是駐足于公共平臺上的小圓桌，各種各樣的想法在一次次討論中步步深化。
落地窗高大明亮，澄凈的藍天包容一切奇思妙想，妙思與白云一起徜徉。陽光被枝葉分割成細碎的光影，溫柔地撫過每一寸紙頁。
國際法學院60%以上常駐深圳的老師都是外籍，國際師資團隊構成天然的跨國法律智庫。學院的全職教師來自全球多個國家和地區(qū)，他們曾任教于耶魯大學、哥倫比亞大學、倫敦政治經(jīng)濟學院等世界一流大學，并在全球范圍內（如聯(lián)合國、世界貿易組織、各國際仲裁機構等）承擔重要的社會和學術職務。他們積極參與國際學術交流，日益發(fā)展為一個國際法律智庫，成為向世界介紹中國的學術大使。
國際法學院的J.D.項目與中國法項目合力培養(yǎng)了學生的通用智識能力，即邏輯、輸入（閱讀、傾聽）與輸出（寫作、論辯）能力。
在一年級的J.D.課程中，學生們要連續(xù)上三個學季的《法律分析、寫作與檢索》（Legal Analysis, Writing and Research），此課程為小班教學（12人左右）、英文授課，學生需就給定的案件事實，自主進行法律檢索及英文法律寫作，包括但不限于法律備忘錄、法律郵件、法律書狀。而后，老師一一批改學生提交的文本，既在形式上修改引用、標點符號、用詞、句式，也在實質上修改文本結構、邏輯與論證。在此期間，學生可與老師預約時間，進行一對一討論。而后，學生以老師反饋作為新的起點，不斷修改甚至重新建構自己的法律論證。
《中國高級法律檢索與寫作》課程是一門令全體二年級同學“痛并快樂著”的課程。同學們每兩周需要提交一次內容詳實、邏輯清晰、分析扎實的大作業(yè)。每次大作業(yè)所需處理的法律問題，經(jīng)常涉及同學們未曾學習、接觸過的領域。本門課程中，平均每十名學生配備一名高年級助教，負責引導小組討論、批改作業(yè)，使同學們獲得及時的反饋。經(jīng)歷過這門課程的訓練后，學生們的心態(tài)也逐漸向“有我不懂的問題，沒有我不能懂的問題”轉變。
授課教授茅少偉談到設計這門課的思路時，提到：“對法律人來說，處理陌生問題是一種常態(tài)，這門課程以這種真實的職業(yè)場景為預設，學生需在沒有接觸過具體知識的前提下，自主探索解決問題的基本方法，并嘗試用這些基本方法去處理陌生的問題、陌生的材料。經(jīng)過這樣的訓練，學生得以加強共通性法律技能的理解與應用，得以增加面對陌生問題時的膽量與自信，得以提高自主學習與探究的動力與底氣。”
國際法學院同樣重視培養(yǎng)學生的法律實務技能。一方面，學院既開設了英文教學的《雙語合同撰寫》《國際商事談判》《商業(yè)交易實踐》等課程，又開設了中文教學的《民商事訴訟實務技能》《涉外民商事法律原理與實務》等課程，實務課由具有豐富實踐經(jīng)驗的實務專家開設。以《雙語合同撰寫》為例，該門課程由曾長期擔任貝克·麥堅時國際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陶博（Preston M. Torbert）教授開設，課程聚焦于雙語合同起草。課程的期末考試是：學生需審核一份真實的英文合同并給出法律意見。在批改完考卷之后，陶博教授會花兩周的時間挑選出學生們寫出的最佳法律意見，匯總成一個20頁至30頁的報告，發(fā)送給該合同當事方的法律總顧問。
作為“起點”與“出發(fā)點”的基礎課程一直是國際法學院課程建設和課程創(chuàng)新的重心，基礎課程所訓練的智識技能，能夠成為一把為學生打開不同大門的“萬能鑰匙”；而作為一所提供專業(yè)教育、“終端”教育，致力于專業(yè)法律人才培養(yǎng)的法學院，國際法學院自第一屆畢業(yè)生起，每年都會公布詳細的就業(yè)報告，以獲得最直接的信息、最真實的反饋。
國際法學院的中國法教育與J.D.教育相輔相成。中國法與普通法不同的法律傳統(tǒng)和教育傳統(tǒng)的近距離碰撞，使得國際法學院的法學教育呈現(xiàn)出跨國比較的鮮明特色，開闊并深化了學生對世界的認知，使學生能夠自然而然地形成“全球視野，中國視角；全觀視野，法律視角”。
正如國際法學院前院長Philip McConnaughay所說：國際法學院將J.D.與J.M.教育相結合，為學生帶來了1+1＞2的效果。當今世界，不同國家與地區(qū)的法律傳統(tǒng)相互作用，這為法律實踐帶來了挑戰(zhàn)。國際法學院融合中國法、普通法和歐盟法的教育模式，使學生具備了直面與解決這些挑戰(zhàn)的能力。國際法學院教育的深層目標是加深促進學生對不同法律傳統(tǒng)、不同商業(yè)實踐和預期、不同文化與社會、不同真理觀和正義觀及其交互所生的規(guī)則、實踐和結果的理解。
創(chuàng)業(yè)路上，師生同行
國際法學院是一所全新的學院，大家往往將首屆學子稱為“開拓者”，他們富有冒險精神，投身于學院的發(fā)展與建設。沒有條件，創(chuàng)造條件；沒有先例，成為先例。去行動、去創(chuàng)造，去發(fā)現(xiàn)、去實現(xiàn)。在這里，一群滿腔熱忱、志同道合之人為了共同的愿景和信念而愿意放膽一試。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并沒有讓這里的學子、老師們望而卻步，反而更好地將大家凝聚在一起。
作為國際法學院建院以來的傳統(tǒng)，教授們每周向學生開放“交流時間”（Office Hour）。“嘿，最近學習和生活怎么樣？有什么我可以幫到你的嗎？”教授們親切的問候使得同學們在進入辦公室的一刻便放松了下來。Office Hour是一個暢所欲言的時空，是學生的“第二課堂”，也是他們的“心靈驛站”。作為第二課堂，學生常在這里提出課堂內外的疑惑與天馬行空的想法，通過與教授們討論，不斷深化自己的思考。作為心靈驛站，學生的學業(yè)壓力與生活迷茫在這里得到寬慰，教授們總能以自己的生命體驗，撫慰那些或疲憊、或感慨、或困惑的年輕心靈。有時學生太多，辦公室都擠不下，就移到門外的走廊，東拼西湊十幾張椅子，圍在教授身邊，開始討論，一直到太陽西斜，透過窗扉，灑在廊間。
時至今日，2011級校友劉幸兒仍忘不了Office Hour中感受到的溫暖。“剛入學時，每天為了一門兩小時的課，我需要花幾倍的時間讀案例，教授們課上不間斷的提問也讓我無所適從。這樣的焦慮情緒讓我在某一天幾近崩潰。這時，我發(fā)現(xiàn)雷蒙院長的辦公室還開著門，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兒，微笑著把我迎進了辦公室。隨著我的傾訴，他在白板上畫下一個個點，說：‘你讀的案例就像一個又一個的點，也許你現(xiàn)在毫無頭緒，但只要你一直讀下去，點會越來越多。最終你將發(fā)現(xiàn)，這些點組成了一個沖你微笑的笑臉。’”
當同學結束Office Hour，可能會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悠揚的鋼琴聲，此時，可能是Sang Yop Kang教授正在彈奏置于自己辦公室的鋼琴，聞聲而來的同學，聚集于此，享受一場小型音樂會。音符作為另一種橋梁，架起師生之間溝通的平臺；Norman Ho教授會舉辦“法律與音樂”的分享會，彈奏一段音樂作為示例，請學生們感受音樂、法律的相通之處。
輕松、平等的氛圍貫穿在國際法學院師生的日常相處中。Francis Snyder教授每周都會和課上的學生吃飯，他記得每個學生喜歡吃什么。不論學生說什么，Snyder教授總是帶著好奇心，面帶微笑地認真傾聽。在這樣放松的氛圍中，學生不會因其聞名世界的法學家身份而倍感壓力，逐漸暢所欲言。
國際法學院建立起的師生連接是恒久的。當國際法學院的學生步入社會，不論從事哪個行業(yè)，不論在世界的哪個角落，總能感受到這種連接。2015級校友秦士杰在荷蘭海牙時，偶遇國際法學院的訪問教授Michael Greco教授，他回憶道：“我們在街上閑逛了大半天，累了就坐到電車上。冬天天氣很好，我看著電車開進前方一片柔和的樹影夕陽，一時竟有種錯覺，仿佛身邊坐著的這個老人是自己的親人。我覺得自己特別幸運，能在初入法律之門時，得到這些高手的點撥，有時甚至不是簡單的法律技術的提高，而是一種理念和方法上的指引，乃至風范上的傳承。”
惠特莫爾·格雷（Whitmore Gray）教授是國際法學院初創(chuàng)階段最受敬重的教授之一。格雷教授雖耄耋之年，但卻“古靈精怪”。笑瞇瞇地跳上桌子，只為演示案件中某個具體場景的是他；在考試后單獨約見每一名學生，為大家逐一解答期末考試答卷問題的是他；與手捧一大束玫瑰的白發(fā)妻子牽手走進教室，與學生們分享他們相遇、相知、相守故事的也是他。
不幸的是，法學界在2018年永遠失去了這位傳奇人物。但是，格雷教授在全體國法人心中埋下了愛的種子。四年后，為了感謝和銘記所有像格雷教授一樣為國際法學院的發(fā)展和中國法學教育做出貢獻的友人，國際法學院2012屆校友（即第一屆畢業(yè)生）作為發(fā)起人捐款設立“北京大學國際法學院格雷教授學生發(fā)展基金項目”。公益精神在這里生根，愛的種子在這里萌芽。
一年一度的公益法律拍賣會（PILF）是學院的盛事。拍賣會由全院師生、校友及校內外愛心人士捐贈拍品，拍賣所得既用于資助在校學生參加國內外公益性組織或機構的法律公益實踐，也用于定期召開公益法律講座、無償法律咨詢等公益活動。
PILF是一種帶著愛意的互動，參與這樣的互動也提醒我們，我們終究是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命運共同體，只有攜起手來，才能克服困難，把想象中的美好變成可觸摸的現(xiàn)實。
一條獨具一格的開拓之路
國際法學院門口站著一株巨榕，作為國際法學院風雨十五年歷程的見證者。她常被視為這所學院投射在自然界的精神象征。人們看見這棵樹，便會不自覺地想到，自創(chuàng)院以降，國際法學院通過融合普通法系的教育模式，援石溯溪、風雨兼程，最終走出一條獨具一格的涉外法學教育之路。
國際法學院的使命在于培養(yǎng)這樣一批“種子”：他們具備全球視野，對不同立場秉持開放、包容的態(tài)度，批判性地分析問題、創(chuàng)造性地解決問題；他們傳承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的精神，直面挑戰(zhàn)、銳意進取。他們奔赴七洲四洋，既能扎根中國本土，又能站上世界平臺，講好中國故事。
面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全球化合作與多元開放不再成為全球共識之時，國際法學院的師生們始終堅信法學教育國際化的價值，始終堅信高等教育界交流與合作的重要性。自創(chuàng)院伊始，始終有人堅持跨越山海、乘風破浪，以自己的時光、心血來呵護每一顆“種子”，因為他們堅信：這片廣袤無垠的沃土終將綠波翻涌。
